走进历史的森林,寻觅松露的崛起形迹,我们找到的不是蘑菇,而是人类口味的转折诡变,以及菌丝般穿透时空的欲望
衰迷了几年,香港又活转过来,而且生猛逼人,牛气冲天。
中资再涌红潮,染得股市红光满面,热钱满地乱滚,豪客招摇过市,酒店纷纷翻新,增设雪茄吧和水疗中心,名牌的旗舰店多过便利店,伦敦的俱乐部、巴黎和东京的星级餐馆,也陆续来港开张,订台大排长龙。富商买完游艇和飞机,还有闲钱玩艺术品,本地拍卖会水涨船高,谈笑间千万起落,油画和清瓷相继刷新高价,行有余力者甚且捞过界,以上亿港币从纽约投来洋画,扬威国际。
不过说到“威水”(粤语“厉害”),还是这个厉害:一年一度的意大利白松露拍卖会,连着两年,都由香港富商夺魁,2005年的松露王1200克12万美元(得主为何东后人何美云,获吉尼斯世界纪录确认),2006年1500克16万美元(得主为合和实业主席胡应湘夫妇),一再创下世界纪录。
白松露王运到香港后,少不得有场豪门夜宴,香港中环丽嘉酒店名流阔太云集,衣香鬓影杯觥交错(郭炳湘、郑海泉、夏佳理等),餐钱则慷慨捐助慈善(约200万港元),啖美食、搞社交、出风头还兼做善事,一举数得,宾主尽欢。吃得到的虽仅数十人,周边效益却如松露气味,氤氲弥漫,泽及媒体和餐饮业,濡染社会氛围,引发一阵松露热。2007年的圣诞和2008年新年大餐,饭店更推出松露双雄,黑白通吃,尽显豪情阔气。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经济火热,房股齐红,人人竞吃星斑鲍鱼,以鱼翅佐餐拌饭,曾有过辉煌的“鱼翅时代”;十余年后好景再起,豪客卷土重来,兴起这波松露风潮,跨出亚洲与国际接轨,进一步走上流路线。
餐桌上的钻石
松露、鹅肝和鱼子酱,是西方三大顶级美食,而白松露的身价,又远高于黑松露,是世上最昂贵的食材,通常现刨鲜吃,盈盈一撮,洒在意大利面或炖饭上,薄软轻飘如初雪,入嘴消融柔若无物。
松露号称“餐桌上的钻石”,这比喻真再恰当不过,因为二者的身价,皆随大小等级,以数倍乃至数十倍跳升暴涨。2006年这颗白松露王,约共做出150碟菜。我多事计算了一下,每碟平均分得十克白松露,需价8330港元;一顿松露宴四道菜,加上菜钱和酒水,就吃掉打工仔半年薪水。
富人吃香喝辣,小市民在旁看热闹,七嘴八舌,有人艳羡向往,也有人气恼不平,伤感浩叹。香港本已贫富悬殊,几次经济起落,又把差距拉阔加深,更多中低层被逼挤到边缘,全港有十几万个清洁工和保安员,月薪仅港元数千,吃顿快餐都锱铢必较,对比之下,白松露宴更是不食人间烟火。有识者不免大加挞伐,斥责有钱人摆谱耍阔,夸富炫财,哄抬行情又带坏风气,十足港式暴发心态。
身为一个吃不到松露王的小人物,我当然也气不过,尤其是听到那位赢得松露王的富商说,他其实“不喜欢白松露的刺鼻气味”,买这玩意儿只为讨太太欢心云云,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但平心而论,“朱门酒肉”式的指点批评,诉诸道德又无限上纲,也未免情绪化,流于公式刻板,把复杂的现实瞧扁了;拉高角度来看,“松露风潮”并不限于香港,其实是个全球化现象。
近三年来,白松露的拍卖行情,的确被港商炒高了三倍,但港商的钞票银纸,充其量只能推波助澜,真正兴风作浪的是商业、生态和社会等诸多因素,交缠互绕同谋共生。白松露日趋昂贵,有其脉络缘由,走进历史的森林,寻觅松露的崛起形迹,我们找到的不是蘑菇,是人类口味的转折诡变,以及菌丝般穿透时空的欲望。
谁在买?谁在吃?
松露是一种地下块菇,属于真菌界的块菌科,只产于特定的地质风土,共有三十多种,色泽气味各异。早在四千年前,苏美人就开始食用松露,埃及、巴比伦、希腊和罗马的法老贵族,也深好此物。中世纪时,松露因来源神秘,形色气味怪异,曾被教会视为邪魔妖物,备受唾弃,直到十四五世纪,法国人才开始重视本土的黑松露。
数百年来,随着欧陆文明和法国菜的影响,黑松露不但闻名全球,还充满传奇色彩,引人津津乐道,身价与地位高踞不坠。相形之下,白松露的名气就差远了,这种灰白带蒜味的意大利块菇,虽然也是殊异美味,然而崛起江湖打入国际,却是晚近几十年的事。
1929年,白松露的主要产地、北意皮蒙区的阿尔巴,开始在深秋举办市集,招徕商贩和游人。到了五六十年代,在当地松露商莫拉的促销下,白松露开始崭露头角,蜚声海外。莫拉深谙宣传之道,把每年采到的白松露王送给一位当年的风云人物,包括丘吉尔、玛丽莲·梦露、希区柯克、帕瓦罗蒂和戈尔巴乔夫。在明星光环与名气效应下,白松露的知名度连年递增,逐渐从乡镇的地方美食,跃升为顶级的国际料理,价格也跟着飞涨,超过了黑松露。
阿尔巴人脑筋灵光,1999年开始举办白松露拍卖会。1997年未有拍卖会时,上等白松露每公斤4200美元,每克约4美元。2000年一磅重的白松露王卖得8762美元,每克19美元。2003年因干旱收成差,松露王每克陡升为81美元。2004年每克恢复为39美元,2005年因竞标激烈,每克暴升为101美元,2006年又增为每克106美元。简而言之,白松露的价格扶摇直上,十年来涨了二十五倍!
为什么节节高涨?是谁在买?谁在吃?真有那么珍奇美味吗?
我好奇查了一下,历届拍卖会的买主,除了近年这两个港商,其他都是名厨和餐饮大亨,多半来自纽约和洛杉矶。原因很明显,花几万美元捧得松露王荣归,不但出风头,还可吸引贵客捧场,提升餐厅的声誉形象,效果好过广告宣传。
然而白松露变贵,并不只靠造势,还有深层的供需关系。鱼子酱的鲟鱼已可人工养殖,黑松露也有少量可以培育,酷似法国种的中国黑松露更营销全球;虽属次货,香气滋味远逊野生真品,好歹都有替代和供应。惟独白松露,产量本已稀少,非但无法人工繁育,还因生态变化而减产,偏偏需求却不断扩张。无论大亨新贵,都想染指问津珍馐极品,展示地位和财富象征,僧多粥少供不应求,货源有限的名贵食材,价格自然飞涨飙升。
依我的陋见,顶级食材有其经济和历史成因,未必真是终极美味。白松露的味道到底如何?我虽不是富人,倒也吃过几次,但觉朦胧缥缈,云裹雾绕,闻起来隐约有杏仁香,入嘴带着蒜气和胡桃味,旋即消融在舌齿,散逸无踪,杳如黄鹤去似春梦,空留一片怅惘。
我觉得意大利名厨CarloCracco的形容最传神,他说,白松露有如乌托邦,“虽然知道却描摹不出,可以察觉却无法咀嚼,虽然靠近,却抓不住它的精魂”。
飘忽空灵,可能正是白松露的精髓,如露如电,莫知所由,但也因虚而有,吸纳了世间痴想,附会出诸般虚妄。一颗蘑菇里,可以看到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