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的《长恨歌》描绘了五十年前旧上海的无限风情,但我们却感到王安忆是在以时代精神进行着理性探索。她拒绝潮流,不断进行自我审美追求,因此她为我们展现了沉浮于世故人情中的上海女性的心灵,以及整个浮华下上海大都会的精神内核。
一、 上海与王琦瑶——城市与人的互动
在海派小说家的笔下,“都市既是现代人沉溺于声色犬马的名利场,又是人类文明的栖息地”。他们表现城与人的关系时,意在表现现代都市文化下面的人的真实处境。而王安忆因常以上海为背景,笔触又与张爱玲风格有几分神似,因而被认为和海派小说传统若即若离。但若仔细品味,王安忆小说显然有其独到之处,她的文化理想是要塑造与表达一个文本化的上海。
“上海文本化”,代表了王安忆对上海这座城市的真实理解。关于〈长恨歌〉,作家自己说道:“我写了一个女人的命运,但事实上这个女人不过是城市的代言人,我要写的其实是一个城市的故事。…… 我是在直接写城市的故事,但这个女人是这个城市的影子。”王安忆用非传奇的笔触描写了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力求再现一个更人性、更本质、更真实、更民间的上海。在她的上海世界里,也有繁花着锦的极奢场面。王琦瑶竞选上海小姐,就连投票方式也是“艳情手笔,有万种风流”。当晚的上海“劲头足得了不得,不知人事不知愁的,立志将世上的快乐都享尽”。繁星若雨,宝马雕车的现代化大都市充满了诱人的浮华,这壮观景象是上海带给人们最为深刻的印象。然而王安忆并不像一些海派作家一味描写上海的浮光艳影,她笔下的繁华,不过是平凡生活的点缀。她的笔墨大部分用在状写亲切、温情的上海。低矮的弄堂在她头脑里不仅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更是“性感的,有一种肌肤之亲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知的,有一些私心的”。无论是扯闲篇的老妈子,亦是与男先生幽会的大小姐,亦或是灶间的油烟气,都体现着王安忆的眼光与趣味。每一种场景都是最真实,最生活化,最可触摸的日常片段,虽有些絮叨琐碎,却是女性对于这个城市津津有味的咀嚼和反刍。王安忆善意地回避了这城市的庸俗、奢侈与工于心计,温婉的笔调让每一个角落都回旋着女性的精致感觉。
作者是被这种弄堂烟火气感动着,因而在她笔下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也是烟火气十足。她用大量篇幅表现流言这种人群中的必然产物时,一笔写出上海人的特性:“上海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又涉及到我们常为上海人总结的个性,便是世故、务实、坚韧、达观。上海的繁华与琐屑塑造着弄堂中上海人的精神面貌。他们政治观念淡薄,生活态度却扎扎实实。看多了瞬息繁华,一任人间沉浮,倒也安然自得。王安忆对他们的生活态度不无批判,例如对严家师母生活的刻写,但这批评也绝非鲁迅式对国民性冷峻的否定,而是类似于钱仲书,世故而诙谐,又包含了同情与怜悯。
主人公王琦瑶是具备上海人特征的女性。她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儿”。她是一类人的代表,随处可见,不是高不可攀的,而是平易近人的,可亲可爱的。她与弄堂里大多数女孩儿一样,抱着一个浮华的梦想,却又过着平常的日子。她的平常心支持着上海的精神。这涉及到王安忆书写都市精神的独到之处。王琦瑶一生的苍凉,被认为是上海精神的代表。我们可以看到,王琦瑶不过是一位有些浪漫遭际的上海小姐,是“无数闺阁中的女儿”。她名字中的“瑶”,即小家碧玉的意思,因怀抱绮丽的梦想而成为王琦瑶。她游离于政治主体之外,永远处于边缘,乏善可陈,但她却有一颗上海的心。无论环境多么艰难,都在支撑着这个城市,王琦瑶的艳丽与脾性,用作者的话说,是“绵里藏针的”。她能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将上海作为特殊城市的传统延续了下来。
在《长恨歌》中,城市与人的互动体现在城市在赋予王琦瑶个性的同时,也在深刻地影响着王琦瑶的命运。外婆说王琦瑶“没开好头的缘故全在于一点,就是长得太好了。长的好,自己要不知道还好,几年一过,便蒙混过去了。可偏偏是在上海那块地方,都是争着抢着告诉你,惟恐你不知道的”。注重华丽外表的上海使端丽的王琦瑶名噪一时。然而王琦瑶的悲剧也正在于此。选美落幕,繁华让王琦瑶体验的也是曲终人散的落寞。在这里,城市与人不是疏离的。王安忆意图展示整个上海的浮色与城市的精神世界,我们可以看出,生活在这城市里的人无时无刻不被这个城市感染着。反到是这里的人们,更像是生活在城市里的魂,而不像城市的主人。李主任死后,王琦瑶在繁华梦中拥有了一颗上海心,“上海真叫人相思,怎么样的折腾和打击都灭不过了,稍一和缓便又抬头”。如说她此时对上海是一种仇恨,这仇恨也是甘愿承受的。于是一个城市便不仅仅是冰冷的水泥结构,似乎更具有人的品格,它与人交互作用,构成了四十年请大上海的旧风景。
关锦鹏执导电影《长恨歌》
二、 时间、城市与王琦瑶——美人迟暮的哀婉
在王安忆眼中,上海便如同迟暮美人,华艳背后有着时光流逝的心痛。因此王安忆选择王琦瑶这样一个过气的上海小姐为主人公,她一生衣食无忧,唯一让她心生恐惧的,便是逝去的时光。这选择是有象征意味的。城市与人都被时光剥褪了浮丽的容颜,这种情绪是王安忆特有的哀愁。当最繁华的一场戏落幕后,王琦瑶回到邬桥,在船上她便望着曾因美丽而在婚礼上风光一时的外婆,叹道:“她多么衰老,又陌生,想亲也亲不起来。‘老’这东西真是可怕,逃也逃不了,逼着你来的”。岁月无情地将记录刻画在人的面容上。此时的王琦瑶已清晰地感受到时光上演的悲剧。而这时的上海也如同上海人一样,也在渐渐老去。王琦瑶身在邬桥,满心装着的却是上海,她对镜梳头,“从镜子里看到了上海,不过,那上海已是有些憔悴,眼角有了细纹的”。
时光就像一颗石子,总在王琦瑶享有的平静的生活里激起哀怨与恐惧的情绪。这种对时间的恐惧是贯穿小说始终的。王琦瑶搬进平安里,过着孤寂平淡的生活。与严家师母的闲谈中,严家师母鼓励她烫发做衣服,“她说着做女人的道理,有关青春的短暂和美丽”。而王琦瑶又和曾不明晓这个道理。“想到青春,王琦瑶不禁悲从中来。她看见她二十五岁的年纪在苍白的晨曦和黄昏的暮色里流淌,她是挽也挽不住,抽刀断水水更流的”。
在小说中,整个时代无非是一个大背景,主人公纵然承受着时代动荡的冲击,却更愿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外面的世界哪怕发生再大的事件,与这炉边的小天地也没什么关系。1957年冬天,王琦瑶与一般政治主流之外的边缘人物康明逊、严家师母、及萨沙在炉边消磨着时光。他们孩子似的吃山芋,烤鱼干,烤年糕片,涮羊肉,充满了足以遗忘全世界并在缝隙中体会良宵美景的家人般的温情。但着中无风无浪的生活却无法阻挡时光的道路,反而更让王琦瑶感到时间分秒的流逝。这中流逝是不知不觉的,却又是真真切切的刻骨铭心的。老克腊,这个心存怀旧幻想的现代青年,曾对她说过“你是没有年纪的”。这句话的深意不仅在于老克腊意图忽略她的年纪,更在于她已被时光洗涤成怀旧情结的象征。她代表着旧上海的繁华与细腻,是某种记忆,一如发黄的黑白相片。
记忆是当下怀旧心态的消费品。由于现代社会物欲泛滥导致精神家园的丧失,人们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寻求心灵依托,怀旧风潮便悄然兴起。王琦瑶便是时代留下的旧物,她无法凭借外貌成为时尚中的焦点,时光让她成为令人向往的记忆。而记忆本身不会具有什么号召力,过眼繁华只是浮生一梦。于是,老克腊意与她完成时光轮回的游戏,聪慧的王琦瑶却忘了这种游戏只有拥有青春的人才玩得起,当她认真投入这个游戏,整个上海也老去了,夜夜笙歌的都市只存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使怀旧愈演愈烈。
良辰美景奈何天,最终只得赋予断井残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光对上海的无常和摧残,是王安忆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她用哀婉的语气告诉我们城市的青春和城市的人最终都会被不断变更的时尚吞没。
整部小说的给人的印象应是激情内敛的。欣喜苦痛细细流露,一如一盏香茗在泉水中将清香淡淡逸出。小说主人公王琦瑶的一生虽具传奇色彩,但作者的角度却是她的日常起居,以及平静生活下的细密心绪。上海塑造了王琦瑶这一有着特有的人格魅力的上海人,上海人也为上海增添了无尽的风景。与张爱玲不同,二人虽同样冷眼观世,同样在琐碎中隐藏着内心的挣扎,王安忆的小说相比之下更有对人的同情与悲悯。可以看出,以王琦瑶为代表的上海人,透着“硬”气,她历经艰辛沉浮却是上海的“芯”。上海精神要靠王琦瑶来支撑,而王琦瑶又因具有上海心而更为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