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六月底七月初,在京都和奈良游玩了四天,乃有此文。
中国的古都看的总是皇家遗迹,京都可看的却都是寺庙和神社。尤其是东山区,堪称三步一社,五步一寺,家家都顶着本山、大本山、总本山的名目。古城区的中央虽坐落着四方围城的御所,但论京都建筑之盛,则当推清水寺;论金碧辉煌,当推金阁寺;论池林之秀,当推龙安寺;论沙庭禅寂,当推银阁寺;论花草馥郁,当推平安神社。同这些神佛属地相比,御所只不过就各自极致处取一抔水,调和而成罢了。风格也颇清减,不似北京故宫森严华奢,倒是个不妨居住的好地方。——说起来,现在御所还是天皇的私人财产。虽然据导游说当今皇族御驾亲临京都时,宁可住在新式别宫,盖其有现代马桶之故,但游人究竟不能如入故宫般肆意游行,唯有在每小时的开放时间,跟随专职皇宫导游,有序地在不大的庭院里更有限的开放场所随喜一番。游览倒是免费的,只是需要预约。
——我终于免不了中国人的脾气,论都城便要先从皇宫说起。仿佛点完了这番题,方能就游玩次第,逐一评点。
京都大寺实在是多。仅在头天晚上从京都驿到下榻的Gojo House青年旅店的路上,我们就路过了两所巨大的庙门,都是某宗某派总本山、大本山的气派,然则直到游览的最后,还无暇光顾。盖京都各大寺都兜售着自己的特点,门面虽大却无特色者,就很难吸引专程朝圣者以外的猎奇香客了。最先拜访的,是趁京都国立博物馆开门之前,顺脚去了它旁边的三十三门堂。这家与其说是佛寺,不如说是佛教造像馆:百余米长的大堂里林立的是一千余尊千手观音像。这些木雕观音像,细看之下虽有微妙的分别,但大体都同样表情、同样立姿、同样穿着、拿着同样的法器!用几百年的时间,重复地雕同样的佛像,然后把它们都摆放在一起,这听起来简直荒诞。然则亲眼见到它们丛立在肃穆的殿宇之下,自有一种梦寐般的不可思议感,似真如《华严经》所写千万佛国如莲花般层出不穷、次第呈现的庄严。观音立像群以大殿中央的本尊分为东西两部,它们面前则是一排以雷神起头、电神束尾的各色神佛造像。除木刻的姿态生动外,这些造像的特异闻名处是在眼睛,以多层水晶构就,外清内黄,瞳孔漆黑,生气流露,号称“玉眼”者。日本的佛殿多数和藏传寺庙一样,堂内禁止摄影,我也只有把它留印在记忆里了。
离开三十三门堂时,正开始午前的法事,经钹声在造像林闲回响。无暇逗留,我们走进了隔壁的国立博物馆。东瀛一隅,历史珍品毕竟有限。印象最深者,倒是两个中国厅,一个放佛教文物,一个以历代瓷器为主。佛教文物的中间,俨然有我在龙门看到的几尊无头佛像缺失的部分。忽然想起Scott前辈的一段轶事:他曾在拜访龙门时,对某尊无头大佛留下了深刻印象;之后便乘火车穿越俄罗斯,直抵欧洲,然后渡海来到英国,在不列颠博物馆里看到了那尊佛像的头部。听他说起这个故事时,正值飞雪冬晨,向来准时校车迟迟不至,大家随意聊些闲话,竟不期然有了灵异的气氛。我也只有解嘲笑道:“果然是菩萨神通,知道你要做万里之行,先就翘首以待了。”
这里藏的几尊佛头都不大,想来较不列颠博物馆的手笔为逊。说到底,外侮虽然可恨,然则毁佛窃头者,都还是窝里的贼子。中华数千年文物,便都这样被古往今来的家贼们践踏涂地了。生于斯世者,不幸竟要到扶桑东邻感受一点唐宋风姿。
国立博物馆里有一尊日本烧制的陶渊明瓷像,丰肥可爱,俨然一个弥勒佛,不由令人忍俊。荷杖乞食、对菊无酒的陶居士,不知还认得自家的扶桑面目否?于是终于漠视了“堂内摄影请存远虑”的温柔诫告,偷下他老人家别样的真容。
从国立博物馆出来,蜿蜒北行,途中寺院鳞次榤比,皆广大庄严,真令人不胜“南朝四百八十寺”之叹。最后登上一条狭长的阪道,斜插上音羽山,山腰就坐落着堪称京都诸寺之胜的清水寺了。
清水寺之秀出者,一在建筑,二在地利。此寺依山而建,故大雄宝殿等主体建筑都用平台托起,下面是结构谨严的木梁,如蜂巢网阵,保这佛家的百年基业。主体的深黑色木制建筑,用朱涂、金饰略加调色,放在葱绿无垠的音羽山松林竹海闲,点缀几架飞泉、花树、远亭、灵塔,在钟声悠扬里俯瞰京都车马,焉能不令人尘喧一洗、飘飘有凌云之致?其寺想来也颇以避暑胜地自诩,门票的背后就有一首短歌:
松風や音羽の滝の清水を
むすぶ心はすずしかるらん
(试译:松风兮音羽之泷,清水濯兮/郁结之心或可息)
即将离开清水寺时,不期邂逅了日本曹洞宗太祖常济大师(莹山绍瑾)的灵塔。前番去能登研修旅行时,我曾经接受解说总持寺历史的任务。当时提到一桩逸事:总持寺本属真言宗,1321年主持定贤皈依了莹山绍瑾,故翻然成了曹洞宗重镇。如今在京都不期遇见了这位高僧的灵塔,不由得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比较好笑的是山下贴的清水寺招贴画,号称“世界新七大奇迹”。也不知只是招徕游客的宣传呢,还是真心这么想。不论如何,怕都难逃有识者的井蛙之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