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希腊时天气已经开始闷热。阳光炽烈,碧蓝的爱琴海水却依旧清冽。在Greece mainland东面名叫chios(发音像英文的hills)的小岛上,我和Taylor度过了神仙般曼妙的44小时。那里人烟稀少,盛产上等乳香胶和名叫ozio的烈酒。
我们寄居在岛上一所居民家里。在希腊的第一餐午饭,戴白色瓜皮帽的老人和善热情,做索然无味的坚果饼和海菜色拉,倒大杯的烈酒。ozio是那样浓烈的液体,淡黄色,喝到口中舌头激烈的痛,喉咙仿佛被烧出了一串燎泡,至胃中依然翻江倒海。Taylor喝了两口便开始不断咳嗽。我看见老人出门去院子里喂驴,便借机放下酒杯,跟出去找他聊天。老人教我用希腊语说他的名字,“Merrinzo”,听上去像意大利童话中的牧羊神。可惜岛上并没有羊只,只有皮毛美丽的棕色野驴,琥珀色的眼睛,被驯服了养在家里,性情温柔。驴儿,老人,阳光,海水,灌木,黄土,静谧的正午。没有迷宫和米诺斯,没有扯了黑帆的船只。公主王子的激烈留在神话中,人们早已习惯平淡无奇的生活。守着祖辈留下的家业房屋,过着朝耕暮息的日子,并乐此不疲。
老人带我去楼上的卧室,窄小而规整的小房间,背阴。趴在光滑的小木格窗边能看见碧蓝的海水。家具简单,陈旧的胡桃木大床,上面是烫得一丝不苟的希腊蓝丝床单;木桌上有精致的陶器和描绘着花朵与椋鸟的英国花瓶,高大的书架上是书楫墨绿或土黄的羊皮书,字体陈旧而华丽。我惊奇地发现一本1805年的俄文版《the young and the lost》,多年以前曾经从一位英籍儿童作家手里接到一本1832年的伦敦版《the young and the lost》,价值几万英镑。作家去世前提到已经绝版的俄文版,那是同一作家写出的语言不同,结局不同的同一故事。在英国那本书是价值连城的。老人却完全不计较地笑说可以送给我作纪念。把书放进旅行袋的瞬间,我就做了要一辈子收藏它的决定。如此美丽的暗蓝色封面;木刻插图与花体钢笔字,不是可以用英镑衡量的东西。老人祥和的眼神,与世无争的平和心态让我大为震动。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岛上转悠,“美丽得撕心裂肺。”Taylor这么说。她脱了衬衫,穿着bikini和米黄的大脚裤子,光着脚在沙滩上和当地的小孩子们奔跑嬉闹。那些皮肤黑黑的小孩子,有那么明朗的笑容和洁白的牙齿,都赤着脚,光着上身,用英文唱着“you can't catch me,you can't catch me..."笑声放肆。快乐像从他们的头上不断蒸发的汗水,如此直截而漫溢。
在岛上唯一的纪念品商店我买了乳香胶牙膏和浴刷,Taylor买了乳香胶口香糖和肥皂。两个人满载而归。被老人笑说是掉在金银岛上的孩子。
帮老人做晚饭的时候,Taylor出人意料地要求再喝一杯ozio。老人笑得开怀,拿出酒窖里厚玻璃瓶装的陈酒给她。贮存多年的烈酒,香气扑鼻。连玻璃瓶都呈现出极其均匀醇厚的淡黄色,温婉如玉。嗜酒的Taylor很快喝得两颊绯红。歪在椅子上全身瘫软。晚饭是愉快的,有薄荷烤野鸭和蜂蜜酸奶烙饼,配上岛上特产的气味独特的红草叶色拉。甜点过后,微酡的老人拉开柜子向我们展示了自己使用过的步枪和防水手
“时间就是这样过去了。”老人说,现在他一个人生活在父辈留下的旧房子里,在墙上挂仿制的蒙娜丽莎和雷诺阿,使用从英国运来的贵重茶具,白瓷盘子和咖啡杯。曾经他也爱过一个女人,战争中认识的美国姑娘,金发碧眼,最终的结果是离弃。这些故事写在老人的眼睛里,谈起来温暖平和,不再有激烈的情绪。在这样的美好的夏夜,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坐在一起谈从前的事情。刨除文化,年龄和语言,唇舌只是浅薄和苍白的沟通方式。陌生人的倾述与聆听,排山倒海,无关语言。如同感情之于背叛,时间之于历史。清楚这样的时刻会像过去的每一个,转瞬即逝然后模糊直至消失。留不住的时光。
去雅典的船票是早晨十点正。Taylor带了老人送给她的ozio,兴高采烈的样子。而我在早餐桌上就红了眼睛,两天的相处也许不足以让我们从陌生人变成一家人,但足以让我这个脆弱的孩子心怀依恋。写下了老人的地址,心里却明白再见是杳杳无期,想到某日再来时,老人也许已经不在,心中伤感。道别时老人微笑着拍着我的脑袋叫我珍重。开船的瞬间我哭得淅沥哗啦。这些年来经历的相聚和离弃太多。遗憾不断的擦肩而过,本该是让人学会珍惜瞬间和善于忘记的历练。然而我却从不接受教训。我对Taylor说,十八岁时为一个男人,我离开了伦敦。六年之内不断地逃离。旅行是为了忘记不断的遇见和离弃,无奈能忘记结果,未能忘记遇上。在心里默默地累积伤口,开始对每一个温暖的瞬间歇斯底里。Taylor说,有一种人的心总会比时间慢一拍。等到老的时候,摸摸身边,大家都一个个消失了。只有年轻的孩子们在沙滩上无忧无虑地嬉戏。心里会觉得恐惧和绝望,意识到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自己却如漏网之鱼,苟延残喘。所幸圣经上说,我们都将有共同的目的地,那就是最终的死亡和遗忘。“这就是最后的光线吧。”我红着眼睛,“也许我只是在寻找每一个借口哭泣。哭泣让我的心走得很慢。”
船上人很少,站在船舷望着碧波闪耀的海水,意念中熟悉的名字在脑中盘旋不定。雅典,特洛伊,阿溪里,宙斯,雅典娜……小时的梦想和画册中的英雄即将和自己面对面,心中忐忑。想象中太完美的神话,往往害怕被打破。就像暗恋过的人,真正在一起时常常非常失望。不出所料,仅是剧烈的海风和8小时的旅程就击垮了我的大半美梦。全身酸痛,皮肤粗糙。Taylor提议在古卫城只做短暂停留,然后在雅典市内里逗留两个晚上。这个建议的高瞻远瞩性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因为在每座神庙前,我们都看见了数不胜数的游客。backpackers,成批到达的日本中国观光客遍布了神庙的每一个角落。闪光灯和喋喋不休的外国语代替了曾经充斥神庙的希腊经文。高大的大理石穹顶被经年褐雾腐蚀成黯淡的黑色,地面钙化,到处都很滑。站在白色的神殿前,我感受不到阿溪里的时代,High city里不再有战士和牺牲,只有浅薄的惊叹和不可抗拒的衰败。
幸运的是,以夜生活著称的雅典给了我们意外的惊喜。市内有很多的计程摩托车。也有酒红色的记程车与橘色的公车,只是少之又少。这种在伦敦很少见的交通工具让我们享受了充分的自由和乐趣。在闪烁的霓虹灯里疯狂飑车,放肆呼喊,然后去酒吧挤看弹班卓琴唱歌的男人和亲吻的恋人。我们喝很多的甜酒,当地人在我们的耳边插白色的花朵,涩涩的气味,英俊的雅典男人。在人群中和陌生人舞蹈,想着爱蜜丽的舞女,生来就是为了跳舞,却瘸了一条腿的女人。想起写在小巷墙上的法文,如果没有你,如此的良辰美景让我向谁诉说?……歌手用希腊语唱着关于罪恶,乱伦和私奔的歌曲,人群温暖沉醉。
到名叫passa的醒酒食,猪内脏做成的黄色汤点,又咸又油腻,Taylor和我尝了两口,就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还是回宾馆吃阿司匹林吧。
去曼尼半岛之前,Taylor给未婚夫打了电话,据说下一站的浪漫之城Nafplio是希腊男人的求婚胜地。Taylor戏称自己应该在男友求婚之前带他一起去,然后飞去las vagas结婚,最后是布鲁塞尔的油画蜜月。神话求婚,赌博结婚,香醇蜜月。现在却沦落到要和女朋友去浪漫。Taylor一直是直率不做作的女人。笑容甜美,幸福从不掩饰。她的心走得比时间快,不像我。
Nafplio虽然不是我见过的最浪漫的地方,却是我所到过最为温馨的地方。曲折的砖石小道,温顺的牲畜,白色的砖房,木制的阳台和栅栏,双耳大水罐,午后的阳光,盛放的花朵,表情诡异的米色埃及猫,提着大袋食品步履蹒跚表情安详的老人。在这样的城市,只有一睡不醒的念头。走进街上的串珠铺,我们买了名叫conplio的串珠,和善的老板耐心地向我们解释串珠的意义。conplio的意思是"don't worry"。人生苦短,一切烦扰都是庸人自扰。可惜这个道理是要人用一辈子去悟的。
晚上我们在当地的小旅店里看黑白电视播出的老电影,斯巴达人。两个人洗了澡晾了衣服,喝完从chios岛带来的烈酒,醉得不省人事,人生苦短,想喝醉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喝醉呢?明天就能见到斯巴达人抛弃弱者的山谷了。Taylor说,我们如果都是斯巴达人,大概就活不到现在了。因为我们意志软弱。只能被丢进山谷饿死。在areopoli,导游Perter也说了同样的话。古斯巴达人聚居在一起。一旦荣誉受到损害,便马上以武力解决。然而他们的荣誉是很容易遭受损害的。所幸他们是沉迷打仗的民族,揣着武器寻衅的男人每天都无所事事地在边界转悠。他们是天生的战争机器,不打仗便不知如何生存。
在当年战争频繁的山地,我和Taylor看见许多卖草药和干花的老人。价钱是很便宜的。花很香,还有酷似干酪的大块肥皂,吻上去居然有蜂蜜酸奶酪的味道。我和Taylor心花怒放地各自买了许多。那块肥皂到现在还在我的旅行袋里散发着蜜的香气,取代了昂贵的Gucci和三宅一生。在旅行袋里塞上一块砖头似的肥皂在我是非常浪漫的事,谁能想到这样温柔的宝贝居然来自战火频传的险恶山区呢。当年的斯巴达女人,是否在寂寞中用这样的肥皂为征战中的丈夫洗睡袍。这样的想象让旅行非常愉快。
上山的路是蜿蜒的,石子密布,坡面上有白色和米色的石墙,远处有斯巴达民族后裔聚居的水泥方块楼群。风中飘来老妇人幽怨的希腊哀歌。阳光炽烈,我们停在路边喝水。耳中满是嘹亮的知了声与尖冽的鸟啼,穿红裙子蓝凉鞋的小女孩从我们身边经过,表情怪异。这里是游客鲜至之处,也许她是第一次看见东方人,Taylor和她打招呼的时候她马上就胆怯地撒腿跑了。在山顶的小卖部里我们买到当地人自酿的啤酒,味道清冽,装在绿色透亮的玻璃瓶中很是诱人。
啤酒喝完以后便是参观一公里以外的Nikini修道院。据说这所修道院只有一位修女住持,参观者必须行为严肃衣着保守。我和Taylor特意换上了黑色的棉衬衫和皮鞋。在chois岛上,老人曾经给我讲过修道院的故事。八百年前曾经发生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500名藏匿于修道院内的修士和妇孺儿童尽丧刀下。至今修道院内仍留存当年死者的头骨。这座有着高大拱门的石砌修道院从外面看是相当有情调的,顶上的钟楼是法式建筑,和后来我们在seres镇上看到的很多小型教堂非常相似。只是那些教堂的外面总是开放着大朵的胭脂蔷薇,崭新的红色砖石钟楼与坐在木凳上祈祷的老人让人觉得温暖。而Nikini周围杳无人烟,只有芦苇般高似一人的植物,看上去阴森彻骨,气氛竟是完全不同的。
修道院内部光线阴暗,挂满了圣像和神情诡异的雕刻。年迈的院长嬷嬷看上去也仿佛来自冥界。唱着哀歌让我们有些不寒而栗。院内野草丛生,存放头骨的橡木柜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气味。Taylor不断地划着十字,我拉着她的手很快地离开了这个阴暗的灵异空间。气氛对人的影响是缓慢而彻底的。想起中国宜昌的鬼门关,也是那样充满烛台香火纸钱冥币的天上人间。游人戴着鬼面具,走在牛头马面中间,把自己当作一个鬼,远处的忘川是白色的,茫茫一片。出来很久都觉得心情压抑,找不到出口。
Peter在patras和我们见面,他带我们会见了当地的巫婆——魔鬼之眼,据说她有驱除心魔的本领,喝了她的神水并且与她对视片刻,就能恢复神清气爽。Taylor不愿参与,而我却是非常好奇的。看上去眼神犀利的老人,把红热的木炭放进清水让我服用。我只是敷衍地放到嘴边,没有沾到一滴,她拉着我的手看进我的眼睛。这样的对视持续了大约10分钟,我觉得自己化做了通明的薄纸。不自觉地发抖,之后眼泪鼻涕一起落,心情极度混乱。老人的眼睛有某种力量,让我感到曝光和惊慌,她口中不绝的希腊咒语更是令人心神不定。刚刚从冥府一般的修道院走出来,又遇见这样的巫师,Taylor终于还是不放心地强制我们停止。她说不希望伴娘在她结婚之前走火入魔变成疯子。老人松开双手停止念咒的瞬间,我又重返人间,没有神清气爽,只有迷惑和讶异。心魔有未驱除,更不得而知。
下午Peter带我们去了龙湖,所谓的dragon lake里面却根本没有任何的龙。只是沿路风光秀丽,他教给我们喝水的方法。摘一片长形的树叶放在泉眼之下,上面压上一块石头,水便直接冲入口中,既方便又不会污染水源。路非常漫长,上到山顶的旅馆,天色已近黄昏,筋疲力尽的我们刚刚安顿下来,Peter便又游说我们去欣赏夜景,Taylor无比率直地回绝他,"first the beer,then the view."她说。于是我们大笑着喝干了38瓶啤酒。醉倒在山顶呼啸的夜风中。真正的是first the beer,then no view。
a dragon lives in depth.在一本挪威的诗集里有这样的句子。早晨六点钟我们出发去龙湖寻找那条龙的踪迹。我一直哼着you have got me.愉快的大提琴曲,而Taylor则哼着她的van hallen。这是令人愉悦的早晨,露水,雾气和微风,湖水平静得像无人弹奏的钢琴。
告别Peter,我们搭飞机去阿尔巴尼亚边境的Zagorohoria山区,有人在那里接应我们继续参观miteolla的空中岩石修道院。修道院建在峭壁之上,名唤migalo,希腊人解释为rock in the air,空中岩石。修士修女们所有的日常供给均由提篮吊上山顶。Taylor坚持要像当年的修士们一样攀岩上山。我则坐了直升机。在山顶汇合之时Taylor满面红光。只是膝盖和脚踝都受了伤,走路也两腿软软。晚上我们做了最后一次整修,准备第二天的终点站之旅,seres镇。从那里我们将飞回雅典,然后伦敦。在seres的那个晚上Taylor在床上写了很久的札记和信。她的情绪在这个晚上也开始不稳定,眼睛红红的一直不好。在早晨的音乐节上她跳得尽兴,在希腊僧人的经文之下终于痛快地哭了一场。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是令人渴望的,却也让人恐惧。变换心情和环境是痛苦的,哪怕只是短短的一段。Taylor也没办法抗拒。
在回伦敦的飞机上,Taylor拨弄着手腕上的串珠,语气平静地对我说,以前我对希腊的了解可以写在一张明信片上,现在我可以写一本小说了。
她真的写了一本关于希腊的书,有啤酒,风景和幸福的道理。她结婚的那天戴了那串酒红色的串珠,亲吻爱人的时候笑容甜美。她是那么聪明,明白人生苦短的道理。
在书里她写了在串珠店铺里听来的话:
烦扰只是庸人自扰,所要来的日子无法预测,只有接受并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