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一个无法入睡的炎热地夏天的夜里,看过一部纪录片,名叫叫《Sans Soleil》(没有阳光)。片子的开头,是一个苍老的女人念着一封她摄影师朋友(又或是情人)在很多年前给她寄来的信:
“我在冰岛偶然间拍摄到一段影像,三个冰岛女孩,从荒漠一般的山林间慢慢地走进我的镜头。那幅影像我永远记得,于我,那就是欢乐本来的画面。于是,我曾经试图把这段影像剪辑到很多其他片子里面,但从不融合。有一天,我会把它放到一部黑白电影的片头,这样就算人们看不出这影像的喜悦,起码他们可以看到黑暗。”
那时我看到过最美的画面之一,她们有麦穗一般的金发,精灵一样的眼睛。那三个女孩很害羞,不敢直视镜头,但仍好奇的不断回头。那是1962年的事了,她们已然长大,老去。但就算已经知道她们老去,甚至消失的事实,我还是看到了这段影像的喜悦。
大概这就是世界尽头的魅力。
我曾认为自己一定终身流浪,因为自己不停的行走,却没有一座城市,一个国家让我认真地想要停留。就像那座流浪的城市,人们只看得见她起航,却从没有人看见她归来。来到冰岛,人生中第一次,我想要停下来,安家,与人结合,甚至养只安然的雪撬犬。
到了这里,我终于看见,生活原来可以很简单。
我们是在冰岛经济完全崩溃的关头来到这里的,原本以为会面对一个满目苍凉的世界,没想到却看到了蔓延的希望。这个世界坚持是有的,却与我的太不一样,那是一种不卑不亢,接受生活所予,却还满是期冀的孩童般的坚持。大概这样的生活态度,是我在这里,也许是将会是我整个人生,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
到达的第一夜,天空就飘起了大雪,雪花不像我到过的其他国家,他们大片大片的,在天空停留的时间很短就急速落在地上,雪很急,地上的草甚至还是翠绿色的。他们砸在宾馆前的胶地上时会发出脆亮的响声。
沿着雷克雅未克长长的海岸线,听着大海不停拍打着礁石的声音,我们一路走向市中心。雷市的海没有海滩,只有巨大的礁石,在浓浓的夜里,昏黄的路灯下,向天空支出诡谲的形状。夜里的海有一中很沉重的压迫感,同行的人在拍照时我死死的盯着海面,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这种还是我从没见过的,很严肃,让人肃然,屏神凝吸。
20多分钟后我们到了雷市的中心,整个城市闪烁着七彩的光。老港的一个角落我们找到了《Lonely planet》上面称是“冰岛最美味”的热狗。冰天雪地中,有一座红色的小房子,里面有一个金发,绿眼睛的冰岛男孩,用流利的英语与来往的客人交谈。我们拿着热腾腾的热狗,站在小店的休息站里,对这墙上贴着的这家店长达70年的历史吃了起来。那恐怕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热狗了,香喷喷的肠还带着一丝丝的甜味,他们的热狗有个秘密,面包底下放了一些特别的东西,脆脆的,有鱼香。
同行的男孩同一个冰岛男孩攀谈起来,他很热情,直视你的眼睛,给你一个干爽的微笑。他告诉我们老城区有好吃又便宜的意大利面,周末不要错过酒吧里的摇滚演出,老港旁边的街角有温暖舒适的小咖啡馆可以上网。他英文流利,说话时眉宇间有一种让听者喜悦的神色,眼睛有月亮的形状。
本来我们以为是自己运气好,第一天就碰到这么热情的人,却在之后的几天发现这里遇到的每一个人
都是这样,直率,干爽。
听说这里没有刑事犯,所有囚犯周一到周五坐牢,周末放假回家。
也许我们遇见得这么多让人愉快的向导就有一个是周末放假的囚犯也不一定。
冰岛太阳很低,天空很近,即使在正午时分太阳也懒懒的斜挂着,终于明白为什么那部纪录片要叫《sans soleil》(法文:没有阳光)。大海有着深厚的蓝,总是很沉重的拍打着礁石和海岸。风中没有海腥味,反倒是干净的雪香。
拿出DV和相机随意的拍摄下眼前的画面,虽然知道无法纪录眼睛看到的一切,和身处其中的颤动,但每一张照片却都像明信片一样美的不可思议。
胖胖的海鸥低低的飞过海面,他们不像旧金山的海鸥,会一直不停的鸣叫,提醒着人类自己的存在,他们无声无息,在生硬的寒冷中低沉而自在的飘动。同冰岛的人民一样,坚忍,美丽,清明,却无声无息。
在冰岛,特别是雷克雅未克,几乎每个30岁以下的年轻人都是某个乐队的成员,或是自己灌制唱片的独立音乐人。周六的晚上在我们穿过老港,到达市中心边缘的时候,地下酒吧中愤怒的咆哮就远远的传了过来。我顺着声音找过去,把脸贴在喷满涂鸦的玻璃窗上,看见一个不算高大的黑头发男孩抱着话筒架,把身子蜷在小小的舞台上,用冰岛语,撕声唱着,舞台下的观众区很小很小,只容得下十几个人,里面的人却挤得满满的。每个人都high到忘我,随着男孩的声音不停的跳动。贴在玻璃上的脸渐渐失去了温度,可我却一动也不想动。记起来自己曾经多么迷恋过一部叫做《尖叫的杰作》的纪录片,关于冰岛独立音乐人的纪录片。那个电影的开头是一个大胡子的老头唱着这里的民歌,声音高远,镜头穿过冰原,草场,大海,雪山,落到了迷雾般的摇滚乐现场。片子里曾经采访过一个做音乐的男孩,他的音乐诡异难懂,记者问他:
——你为什么做这么小众音乐?没有想过市场的问题吗?
他害羞的笑笑,回答说:
——这里的音乐人知道自己的唱片绝对不会卖出20张,于是我们才会开心地做自己的音乐,于是
冰岛音乐才是冰岛音乐。
对于他说的话我印象特别深刻,当时隔着银幕,我却无法真正的了解他在说什么。而就在那寒冷的夜里,火热的摇滚现场旁边,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做音乐只有不是为他人,为自己做才是真正的音乐。来自自己与自己的共鸣。冰岛人口只有三十万,分布在所有大大小小的冰原中,对于他们,音乐真正是有意义的,是一种生存方式。所以这里没有伪摇滚,因为伪的不可能是别人,只有自己。
生活中其他的事,何尝不是这样呢?
只不过冰岛把人的生存推倒了一个极限的环境,逼迫这里的人走入自己的内心。稀少的人口并不是孤独的诱因。记得我的一个朋友跟我说过,当全世界都背对着你时,你还有天,还有地,还有河流,还有树木,还有水流和大海,还有花,还有你自己。
第二天,我们坐着捕鲸船向北冰洋方向航行一个半小时,大西洋巨大的风浪让我们的小船几次几近翻覆,在甲板上刺骨的海风和冰冷的海水一直拍打着我的脸,水深蓝,零度,冰水混合,我冲着海大喊,声音被浪打散。沉重的寒冷,无栏无护的甲板,身边同行的男孩睫毛上结了长长的冰凌。
一个做了一辈子水手的德国老太太对我们说,她累了,想要找一个地方休息,于是他来到了这里。
蓝湖,在大雪中泡在地热湖中,身边就是雪山,我们是唯一的亚洲人,忽然成了稀有人种。抬起头,
天空好低,伸手就可以摸到太阳
行程的最后一天,我们到了雷克雅未克大教堂,这里就是著名的管风琴大教堂。我们到的时候正好在修整,管风琴形状的顶楼被包围了起来,但还可以看出它本来的壮丽的形状。虽然在整修,顶楼还是为游人开放的,尽管寒冷的冬天游人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
我们乘着窄小的电梯到达了顶楼,走过老旧而破败的旋转楼梯,到达了教堂的钟楼顶端。狠窄小,为了整修而搭建的不木架子还在,黄绿色的绳子横七竖八的挡在我们面前,低头,小心的饶过他们,顶楼很冷,风从十个打开的窗口灌进来,每个窗口都有一个小石凳,供游人们站上来,可以把头伸出窗口,看见雷市的全景。
这个城市像我梦中曾经出现过的某个地方,又或者是小时候童话里曾经细细描写过的地方。海洋的深蓝,雪山和低沉的云彩的纯白,礁石的深黑,城市房屋的满眼颜色。圣诞红,兰花紫,明黄绿,荧光橙,海蓝,透亮粉。。。大海的严肃,这个城市的鲜艳,我一直呆立在那里,无法控制的出神。
在世界的最北方找到了自己的家,找到了自己的爱,找到了自己一生想要活下去的方向,充满希望却对生活认知太清的生活态度。本来想去观望一个破败了的世界,却找到了自己的久违了的家。
回酒店的路上,看见了一个坐在海边钓鱼的老人。我们坐在他身边,望着大海。他没有转头望我们一眼,我们就这样安静的坐着。
终于,我们忍受不了寒冷,站起身来要走时,那老人忽然开口对我们用英语说:
——Life is hard, but is it?
我们互望了一下,他又转头去掉他的鱼了。
这个老人让我感觉不真实,但就像这个国家的存在一样,这个世界有什么事真实的呢?
生活艰难吗?
慢慢剥去,就会看见。
回巴黎的飞机上我总是试图从云层中寻找冰岛远去的影子,但看到的只是巨大的云块,他们不停的流动,远远的同水蓝的天空连成一片,将我的视线密密的裹紧。
于是,我知道,我离开了。